酒精文化
作者在戒瘾近七年之际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,迎来了学术与人生的重要里程碑。走出答辩室时,她本应尽情享受成功,却因无法与同学们举杯庆祝而心生自责。这一瞬间的矛盾折射出更深层的困境:在一个酒精无处不在的文化中,不饮酒者往往被边缘化,甚至在最该自豪的时刻也会感到孤独。
社会习俗与广告共同建构了“喝酒等于庆祝”的共识,从19世纪旅行家的记载,到今日学术年会用酒会开场,酒精几乎渗透了所有社交场合。即便研究酒精成瘾的学者,也在学术会议上提供种类繁多的酒,而不饮酒者却只能选择白水或汽水。这种矛盾让作者意识到:一边同情成瘾者,一边不断强化酒精在社会中的中心地位,本身就是一种悖论。
成瘾行为中的强化与惩罚
药物成瘾不仅源于它们带来的愉悦(正强化),还源于它们缓解负面情绪的能力(负强化)。酒精和其他镇静剂能降低焦虑,阿片类药物能缓解痛苦,兴奋剂则能驱散无聊。天生焦虑的人更容易受到酒精的强化效应吸引,但长期使用会让大脑适应这种化学干预,反而加重焦虑,形成更强的依赖。
惩罚对成瘾行为的抑制力有限。正惩罚(增加不愉快的结果,如宿醉、呕吐、罚款)和负惩罚(失去愉快的事物,如家人、财产、尊严)都可能在短期内减少药物使用,但多数成瘾者对惩罚高度耐受。例如,治疗酗酒的安塔布司会使饮酒产生严重不适,但许多患者即便面色发红、心率紊乱,仍会继续饮酒。
频繁饮酒和用药不仅增加成瘾风险,还会改变强化与惩罚的平衡。正强化效应(愉悦感)会很快减弱,而负强化效应(缓解戒断痛苦)会逐渐增强,使得成瘾者更在意延缓痛苦而非追求快感。
酒精的起源与普及
酒精的化学分子极其简单,仅由几个碳原子构成,但发酵生成的历史却可追溯至至少1.1万年前。人类最早可能是在腐烂水果或发潮谷物中无意尝到酒精,随后开始主动酿造。几乎所有文明都曾利用酒精,不仅作为饮品,也作为药物与宗教、社会仪式的一部分。古代的天然发酵酒精浓度不高(10%~15%),难以快速醉酒,但蒸馏技术的出现,使酒精浓度提升到40%~50%,由此催生了威士忌、朗姆、伏特加等烈酒,大幅增加了饮用的风险与成瘾潜力。
酒精的复杂效应
酒精在体内的代谢相对简单:由肝酶分解为乙醛、乙酸,再转化为二氧化碳和水。但它在大脑中的作用却极为复杂。酒精不是集中作用于单一靶点,而是多点散布:
- 它增强GABA(抑制性神经递质)的效应,让人放松甚至昏迷;
- 抑制谷氨酸(兴奋性神经递质)的功能,导致记忆受损和认知下降;
- 同时阻碍神经递质释放,引发动作和语言障碍。
- 高浓度下,酒精甚至会损伤神经元膜结构,影响信息传递。
- 除此之外,酒精还能激活中脑边缘系统,提升多巴胺与β-内啡肽水平,从而带来愉悦感和社交满足。
少量饮酒能缓解焦虑、促进放松,但随着剂量增加,大脑皮层的控制力逐渐失效,情绪冲动失去约束,行为迟钝,甚至可能昏迷或死亡。这些逐级压制神经活动的效应,使酒精被归为镇静催眠剂。长期饮酒则会引发大脑的适应性反应:GABA系统变得迟钝,谷氨酸系统过度活跃,缺酒时出现癫痫、全身不适等戒断症状,使饮酒者陷入越喝越失衡的循环。
酒精的影响远超大脑本身。它削弱判断力,增加高风险行为,如意外性行为、交通事故和家庭暴力。长期过量饮酒还会带来严重健康后果,包括中风、高血压、肝硬化、胰腺炎以及多种癌症;即便少量饮酒,也会缩短寿命。孕期饮酒更可能导致胎儿酒精综合征,造成智力障碍和发育畸形。
社会层面同样不容忽视。美国约四成大学生有过酗酒经历,其中不少人因此学业受损或发展为酒精使用障碍。青少年时期饮酒尤其危险,大脑尚处于发育的可塑期,高浓度饮酒会造成持久损伤,成瘾风险显著增加。研究表明,从13岁到21岁,饮酒起始年龄每推迟一年,未来的成瘾风险可降低约5%。
性别、环境和文化进一步塑造了酒精的效应。女性因体脂率高、血容量少、代谢慢,更容易在相同饮酒量下达到高血醇水平,因而更快出现器官损伤与依赖。而社会情境和文化差异则使醉酒表现千差万别。尽管如此,全球85%以上的成年人都饮酒,但最终发展为酒精使用障碍的比例不足10%。值得注意的是,不同酒类在蒸馏中产生的杂质差异,也会影响宿醉与戒断体验,例如龙舌兰比伏特加更容易导致严重宿醉。
酒精使用的社会后果
酒精成瘾的后果远不止个人健康,它深深嵌入了社会与文化结构。作者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宽松的饮酒环境:未成年开车饮酒、吸毒后仅受口头警告,这在今天已不可想象。但宽松环境并未消解酒精的危害,反而随着饮酒量上升,其带来的后果愈发严重。如今,全球每年约330万人死于饮酒,曾经的苏联有1/5的男性因酒精丧命,美国2006至2010年因饮酒过量死亡近9万人,损失寿命年数达250万年。饮酒与交通事故、家庭暴力、急诊伤害密切相关,它已成为可预防死亡的第三大原因,仅次于烟草和不良饮食。
酒精的危险之处在于它“见惯不怪”。它起效缓慢,掩盖了对大脑和身体的深刻伤害;它被视为社交习惯,反而让我们忽视了邻居、朋友乃至家人因酒精而死亡的事实。这种集体否认反过来助长了酒精文化,使得酗酒在文明生活中更为普遍。与此同时,酒精产业也在积极推动饮酒的扩散。大型酒企通过营销创造“饮酒场合”,把酒精与庆祝、放松、聚会绑定,甚至投资低收入国家市场,推广廉价酒类或“更精致”的身份化产品。例如南非的“奇布库摇摇乐”,以及面向非洲女性的果味饮品“Snapp”。产业逻辑明确:扩大消费群体,塑造未来饮酒习惯。
这些扩张带来的社会成本巨大。2010年,美国因过量饮酒导致的损失高达2490亿美元,包括医疗费用、生产力下降、刑事司法与交通事故成本,相当于每杯酒损失超过2美元。与此同时,酒类公司通过政治游说和竞选捐款,为自身的增长铺路,过去几十年间保持了每五年超10%的增长。利润背后,是个人与社会沉重的健康与道德代价。
改变现状的路径
改变的出路在于文化的再塑。社会需要营造更多“不饮酒也受欢迎”的空间,不仅提供替代饮品,更应在互动中接纳与尊重不饮酒者,让社交真正回归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关怀。唯有如此,我们才能削弱酒精在文化与市场层面的强大惯性,减轻它对人类健康与社会秩序的毁灭性影响。